作者: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 孙 郁
应试教育带来的难题之一,是读书的趣味消失了。这原本惯性下的精神生活,不免被意图伦理所缠绕。许多教育机构希望以通识教育的方式解决此间的问题,但是教学路线图设计得虽好,而成绩寥寥。我自己曾经参与过教学改革的工作,发现一个现象是,当给同学自由的时间去阅读课外书籍的时候,许多人的注意力还是被分散掉。吸引青年的可能还是那些流行的东西。
这是一个社会问题,读书的实用理念正在消解其间最为动人、有趣的部分。不过近来情况有些变化,一些青年开始抵抗这样的惰性,试图将自己从世俗的理念中解放出来。有一次,我接触了一个青年学习小组的成员,他们职业不同,年龄有别,定期在一起学习哲学、历史、文学的经典。他们选择的读书目录,都非当下热门作品,有的与现实距离很远。比如一起聆听古希腊的哲学讲座,讨论美学史的问题。请专家讲述现代学术里的难点,思考文化与历史的关系。这是一些为心灵而学习的人们,他们在工作之余聚集在一起,修补着在校园里曾遗漏的精神。
我们的教育谱系里有一个私学的传统,可惜现在不易见到了。遥想章太炎当年与青年们一起互动的场面,鲁迅为木刻青年请教员授课的情景,都有感人的一面,马一浮在复性书院和青年的交流,也已成为现代教育史的一道风景。那时候青年自发地在一起寻找流行文化里没有的色调,乃要寻找一种更为充实的东西。无用的知识和学识,看似离人们遥远,但却沐浴了许多青年。这种小范围的学习方式,对日趋功利化的教育,不能不说是一种疗救。
我们也曾经有过很漫长的八股取士的历史,教育成为与心灵无关的存在。这遗风在今天依然残存,且成为一种痼疾。青年到学校里读书,有时候的专业选择颇为功利,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现象是,高分数的学生多集中在大学一些热门的专业里。一批批年轻人进入好的大学,毕业后却鲜有创造性思维的人。陈独秀当年对于旧式教育的批判,其实看到了其间的症结。他与众人发起新文化运动,要铲除的,就是这种没有思想的教育和文化模式。
一百年前,《新青年》杂志提出文学改良的主张,陈独秀、李大钊、鲁迅都积极呼应了其思想的内蕴,关于新文学的设想,便渐渐被人们所接受。这场由青年们所发起的文学改良运动,对于后来的中国的影响,超出了先前的许多社会改良运动。
当思想禁锢的时候,青年能够振臂一呼,去思考关涉国家命运的问题,这是那时候知识青年的可爱之处。文学改良的目的,是希望人们从虚夸、自恋的写作中走出,到社会的深处去,凝视人间的难题。考虑那些难题,就要率真,睁开眼睛瞭望世界,而非自欺。所以,那时候的青年以精神的新和情感的真,拉开了新文化的帷幕。新文化既是人的解放的文化,也是改造社会的文化。但那些改造社会的资源,都非流行的理论,而是从域外传来的科学思想如马克思主义等。“五四”那代人不仅注意到学习的社会使命感,还把目光投射到整理国故、研究古希腊文明的路径。他们在强烈的现实情怀的背后,还有人类的意识,那就是从整个人类文明中寻找精神的参照。如此看来,是那些无用的知识和思想,改写了中国的人文地图。
这些经验,近年来已经被一些人意识到,社会上许多青年学习小组的成立,文化沙龙的涌现,都让我们想起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存在。可惜这样的青年群落,还是太少、太少了。
一位很有成绩的经济学家说,在青年时代,影响自己最深的是那些没有用的知识,那些看似与己身没有关系的学问,有时左右了自己的价值观。在这些有趣的、智慧的游戏里,青年人能够发现了心灵缺失的所在,精神便在悠远的光泽里得到沐浴。现在大学里开设的古典学、文献学、美学理论,就有这方面的用意。当知识从教条理论中走出的时候,它便会成为有温度的存在。
所以,现在的问题是,教育者应当把自己当成青年的朋友,暗示青年自己选择的路有各种可能,而受教育者应当摒弃意图伦理,学会在趣味里建立自己的知识结构,以好奇、有趣的方式面对人类的遗产。而做到此点,教育的改革之外,社会文化生态的调整,也是急迫的事情,在教育之外寻找教育新径,也是不能不做的工作。(孙 郁)
注:原标题为《在流行色之外》